短，大概甜。
什麼時候會讓人覺得，時間過得最漫長？像是時間疊成的金屬被意識槌擊，然後近乎無限地延展出去───這般的漫長。
大概是在極度困乏中，一邊欲沉沉睡去，一邊又被噪音無情地攻擊的時候吧。亞瑟很難想到比這更加度日如年的狀況了。
對面的青少年已經用他那糟糕的美式英語，興奮地講了十幾分鐘的電話。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國家ㄧㄧ美利堅合眾國是如何毀了這門語言似的，把他的聲音，附帶著談話內容，傳到整個行進中的車廂內。
好，現在滿車廂的倫敦人ㄧㄧ也可能有其他地區的人ㄧㄧ都知道美國青少年是如何可悲地沉溺於網路遊戲中，自以為是地，且擾人地跟朋友展開無止境的對話。
從隨身包中翻出耳機，期盼能用音樂阻隔難忍的噪音，賜予自己短暫卻甜美的睡眠。約莫還有半小時才到站，而回家後還有一疊公文要處理。這短得連喝下午茶都不夠的時間，是忙碌的英國人每天重要的小憩片段。
可憐的亞瑟·柯克蘭。
戴上耳機，點開Youtube，打算隨便點開首頁推薦的歌來聽。然而顯示出來卻是一整頁的搖滾歌曲，或者公開課的講座。
但是硬要說的話，自己也沒什麼特別想搜尋來聽的歌。於是亞瑟按下「加載更多」，準備在看到第一首爵士、古典樂或室內樂時點進去。因為他想不到其他能讓他入眠的音樂了。
指尖下滑，但接著顯示的卻是一連串的預告片、舞曲……
為什麼平常一點開就有的東西，現在全都惡意地藏匿起來了？亞瑟覺得煩躁，那位美國人興致高昂的聲音不斷透過尚未發出音樂的耳機，傳入他的腦中。
這種無來由的怒氣太可笑了。甚至沒有人跟他過不去。
亞瑟洩氣地決定不花時間跟手機APP生氣了。打開觀看紀錄，隨意挑一首歌吧ㄧㄧ突然有人出聲打斷了他。
「聽bruni的歌吧？ 」
亞瑟猛然回頭，緊鄰他而坐的法國人笑意盈盈，顯然把方才亞瑟遍尋不著一首歌的窘態收入眼中了。
完了，現在煩人的又多一個法國佬。
「來，哥哥幫你找。」像是讓位給孕婦一般自然，法國人一臉自己充滿善意、正在幫助人的神態……接走了亞瑟手中的手機。對著搜尋欄開始輸入。
「你……」
眼前的法國人，在藍色翻領襯衫外，披著休閒的淺灰色開襟外套。看起來友善親切。他完全沒注意到身旁那位被拿走手機的上班族，驚訝到頭腦的運作都停擺了。
如果不是這個男人有病，就是全法國人都有病。
相比之下對面聊遊戲聊得口沫橫飛的美國小伙算什麼！
「美國人，很令人困擾對吧。」那男人朝著瞠目結舌的亞瑟一笑，似乎刻意忽略了這英國人眼中冷冷的疏遠。
「呃，這是新的搶劫手法？」亞瑟說。法國人的嘴角弧度更大了，最終露出牙齒，綻成明朗的笑。
「手機還你。哥哥只是單純希望能跟身旁的朋友分享音樂，一同度過難熬的時光。」
他從包中掏出一個雙孔的音樂分享器，插進亞瑟手機的耳機孔中。
「我的手機沒電了。但到家還有幾十分鐘呢。」他將自己攜帶的白色耳機插入其中一個孔，亞瑟的黑色耳機則插入另一個。
亞瑟看著他戴上耳機。對方似乎感興趣地端詳著他的臉龐ㄧㄧ如果想知道一個人內心正在崩潰，卻又要禮貌地強裝冷靜時，臉上會浮現什麼樣的表情ㄧㄧ那請看現在的亞瑟·柯克蘭。
J'arrive au port les mains vides
我來到港口，兩手空空
J'arrive au soir sans compter
我來到夜黑夜，毫無預計
女歌手用異國語言呢喃著的歌聲傳入耳內。車廂內令人忍無可忍的噪音瞬間被隔絕，很快地安撫了亞瑟的神經。
現在他的手機被交還到他手上，然而上邊的耳機線卻有一條，是與萍水相逢的法國男人連接著的。
因為線的關係，兩人不得不靠得很近。亞瑟覺得如果他睡著了，頭一定會靠到那男人的肩上。
太荒謬了。曖昧地靠近彼此身體，聽著同一首歌，這種情侶間才會做的事。
可惜英國人從來不擅長拒絕。
J'arrive à toi par miracle……
我來到你身邊，奇蹟般地……
罷了。如果是竊犯，要下手早就下手了。
或許只是個純粹的，跟他一樣飽受打擾的法國笨蛋吧。
在柔軟歌聲的安撫下，亞瑟漸漸沉入深不見底的睡眠。
最後聽到的聲音似乎是一句低沉的，從頭頂正上方傳來的：「很榮幸能認識你，可愛的小兔子。」
在到站前猛然清醒，身邊的人已經不在了，車廂離市區越遠便越發空闊起來。手機還好好的放在自己的包裡，美國小伙不見了，那法國男人的耳機和分享器也一併消失了。
走出車站，經過幾個街區就能回到家。
方才的搭訕像一場夢一樣。那個親切的男人什麼都沒有留下的消失了。唯一留下的，大概是手機裡的搜尋紀錄吧。
想到這裡，突然很想拿出手機來看看。訊息提示燈出乎意料地閃著光。
亞瑟點亮螢幕，有兩條消息吸引著注意。然後他驚訝地愣住了。
「法蘭西斯·波諾弗瓦 已成為您的好友」
來自Facebook的通知。怎麼回事？自己的社交軟體幾乎只用來聯絡同事和查看消息ㄧㄧ
刪去這條不明所以的通知，接下來的消息就猝不及防地彈了出來，佔據整個螢幕。
姓名顯示法蘭西斯·波諾弗瓦。訊息內容是亞瑟靠在那個金色長髮男人身上熟睡的相片。
「因為覺得很可愛，所以與你分享。原來你叫做亞瑟啊！」
無言地盯著螢幕，照片中穿著西裝的上班族睡得毫無防備，休閒打扮的男人笑容燦爛得讓亞瑟想給他一拳。
半晌，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將訊息刪除。手機丟進包裡，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原來是新的搭訕法。
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亞瑟不禁莞爾，然後隨即將唇抿成一直線。
至於好友關係，下次想到的時候再刪除好了。
END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