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人的靈魂是會被切割的嗎?我記得,當我的生命開始散逸時,知覺卻非常清晰。感覺到自己將要被送去棲息之地,高尚神聖的部分騰空而起,傷痛、過往則被留在地表。」

「如何?」

碧眼的男人專注地唸著手中的稿紙,停頓了半晌,抬頭詢問長沙發另一側的男人。法蘭西斯正整理著桌上雜亂的稿紙,「請繼續,迫不及待。」

「……但我卻感覺自己離開的路途受阻了。有一陣輕柔的風包裹在我周遭,然後將我最純粹潔美的那部分再送回凡間,交到法蘭西斯──我的男人手中。」

「不好意思?」法蘭西斯猛地摔下手中稿紙,摘下閱讀時用的眼鏡,「亞瑟,看來哥哥以後得改稱你『哥哥的小天使』。以及無論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我現在要吻你。」

亞瑟終於鬆開了方才朗讀時一直遏抑的笑,微翹起一邊嘴角。這種開玩笑時特有的笑容讓這個英國人看起來高傲且善於嘲弄。他及時以稿紙擋住了法蘭西斯貼上來的吻,卻不能避免被他圈入懷中繾綣廝磨。

「你是貓嗎……紙要弄皺了。還有我當然不會這樣寫。你不值得以這種意境被紀載下來流傳後世。」

亞瑟還不習慣法蘭西斯的親密舉動。從損友變成戀人──他還無法完全將身分轉換過來,於是在接觸時難免會退卻,更何況他性格本就拘謹。即便已不再覺得男友的觸碰令他不舒服,但掙脫的習慣卻已嵌入了每次擁抱中。

掙扎良久後,亞瑟漸漸發現男友安靜了下來,依舊緊抱著他,如同怕他逃走一般將之壓在懷裡。

法蘭西斯的沉默如一張網似的將兩人捕獲。第一次,亞瑟放棄了反抗,改以順從。他覺察到的或許是一種不敢打破的未知。總之那日,兩人在斜穿過窗的陽光裡相擁很久、很久。

 

 

亞瑟生命的轉捩點是那起事故。細小的火苗受厄運的滋養而膨脹,延燒了半條街。與死亡力搏後,他終於在一個陰鬱的早晨醒來,身處於人生地不熟的巴黎,而自己來到這裡求學後唯一熟悉的人正在床邊拉琴。

意識清醒後,亞瑟茫然地望著他挺拔的腰線,以及撐著琴身的臂膀。窗外灰色的光線被他垂落的髮梢剪碎,落在深沉的瞳裡。指尖在琴弦上輕輕滑動,逸出的樂聲融在晨間暗色的空氣裡。

「會吵到別人,法蘭西斯。」這是他開口的第一句話。

而在沒有任何人推門而入的此時,法蘭西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確實明瞭亞瑟還存在的人。他俯下身將雙手撐在他身側,輕輕訴說愛意並提出交往。在被法蘭西斯擁抱時,亞瑟生出了一種遐想──自己被上帝送回世間,就是為了交到這個他已愛慕許久的人手中。

法蘭西斯的臉龐逆著亞瑟雙眼還不太能適應的光。他瞇起眼睛,卻將欣喜的淚水擠了出來,法蘭西斯叫他別哭同時自己卻不斷拭淚。

於是他們的關係有了祝福般的開始。

 

更令兩人意外的是隨之而來的繁多採訪與邀稿。作為此次嚴重火災的唯一倖存者,亞瑟起先被要求著敘述事件經過、瀕死時的感受。然而他文學性的優美描摹卻比事件本身更大地引起媒體注意。在發現這個來自英國的留學生先前也時常投稿作品後,各家雜誌及出版商也同時來了邀約。

「我追著夢想從倫敦跑到巴黎,忍受了巴黎人的做作和驕傲,還有華而不實的料理……最後竟然還不如發生場意外有效?」

「人生在酸甜苦辣中進行,藝術家的人生則是在苦難艱辛中。」法蘭西斯在作畫時從不會搭理任何人、事,但亞瑟除外。在亞瑟失去住所而搬來與他同居後,他很樂意停下畫筆注視著他聽他說話,或走到書桌前幫他校對文稿。

 

事實上法蘭西斯的藝術之路走得毫無艱辛,在攻讀碩士時即受到賞識,作品炙手可熱。亞瑟的才華雖然也讓他在巴黎的求學生活不至於蒙上陰霾,但孤身在外的艱難和許多的不適應仍使他難以愛上這裡。

在倫敦,與人見面只聊天氣、獨身解決生活中所有事項是常態;但在異鄉,這種習性便成了一座堡壘,使亞瑟與信賴、友情隔絕,也沒有人能透過厚實的防禦看見他的真實、他的才華。

寫作賺取的錢使他能夠去咖啡廳喝上拿鐵,能進入酒吧品嘗夜的辛味,但亞瑟始終孤獨且格格不入──直到法蘭西斯在某天的課堂中坐在了他旁邊,自然地笑著轉頭向他搭話。幾堂課下來後便詢問他要不要共進午餐。

在相識後,法蘭西斯發現亞瑟很快就將依賴傾瀉到了自己身上。他知道亞瑟原先沒有朋友,他的社交圈是一片空曠的廣場,正欲歌唱的人等不到觀眾的到來,在角落孤懸著自己封藏的期待。直到有唯一的一個人入座,等待的人鬆綁了期盼的心。笑顏綻開,他為唯一的觀眾唱出寄託最多情感的歌謠。只是亞瑟自己並不知道這些,只是一昧固執地覺得自己不需要陪伴,是法蘭西斯侵入他的生活。

而對法蘭西斯而言,接近亞瑟是生命中最奇妙的經歷,決定於他選擇在亞瑟身邊落座的那一刻。亞瑟不知道的是,他的氣質在人群中非常容易認出。孤高地不與周遭世間接觸,雙眼卻透露摻著渴望的叛逆。他的金髮色調略淺,光澤顯得高貴。雖不與人對視,但眼眸的顏色卻是稀有的美。

他不知道的還有──他隱而不見的依賴正是法蘭西斯喜歡他的原因。

雖然這樣似乎有點自私,但法蘭西斯希望自己的戀人可以把自己當作最依賴、最親密的對象。可以關上偌大的場地,只為他演唱;可以只對他笑、只在他面前展現眼眸最澄澈的顏色。而不是在通訊錄中翻找良久,才找出他的號碼──即便在法蘭西斯曾有過最深刻的關係中,他也不是那女孩的唯一。

在走過許多段戀情後,法蘭西斯想起了那位小王子,有隻被馴服的狐狸只為他的腳步聲欣喜,傾注他以生命中所有的信任。

然後他又想起亞瑟──一股悸動重重撞上心間,法蘭西斯突然開始焦躁地計畫著想邀約他去看電影。

 

交往的慾望一天天地增濃,但膽怯也跟著瘋狂蔓延。法蘭西斯第一次在愛情中嚐到退縮,因為亞瑟是他非常想要的人,他對這段關係的美好幻想及渴望已經昇華至承受不了打破的階段。戀情是一艘船,他還沒獲得登船證,便在無人知道時獨自搭上了單程的旅途。

船越航越遠,他躲起來寫曲子為告白做準備。旅途越行越遠……

直到畢業不久前,意外發生了。

 

死亡是生命中最脫序的橋段,無論出現時是否符合戲劇性的故事需要、不顧人們為未來埋了多少伏筆與鋪陳,它就這麼前來收割人們未完的劇情。

不過總有人的故事會是例外。

 

亞瑟簡直萌生了硬要跟自己過不去的決心。

突然從鮮少為人賞識躍升至廣受讚賞,而且造成這一切的還不是他本身的能力,這讓他頗感不滿卻仍樂在其中。畢竟,能讓世界看到自己的創作,是他從小就想做的事。

何況自從認識法蘭西斯後,他開始有了想竭力追隨他的想法。一個年紀尚輕就達成夢想的藝術家,臉龐俊朗,笑容溫柔。亞瑟也想讓他以同樣的欽佩與欣賞看著自己。他的目標最後達成了,不過方式卻讓他措手不及。

 

兩人同居一段時間後,生活必備的物品也都齊全了。法蘭西斯在客廳靠窗的一邊為亞瑟安置了一張工作桌;有一個木架專門放置亞瑟挑選的茶葉;原本的客房裡也添置了衣櫃。原本空無一物的床和床櫃上出現了精緻的泰迪熊和各式精靈姿態般的擺設,少數還有火焰噬咬過的印記。

早晨,熱過的可頌配著現沖的咖啡送上亞瑟的桌前。「早安,哥哥最聖潔高貴的小天使。」法蘭西斯輕吻亞瑟臉頰,「不用謝我。」

「如你所願。」亞瑟拿起咖啡輕啜,視線雖釘在紙上,卻沒有再看下去的意思。法蘭西斯正披上風衣準備外出。

「你去哪裡?」

「去一趟學校,把顏料和用具搬回來。」

「他們終於想趕走你了嗎?」

「嗯,沒錯。他們都聽聞了我可以靠成功的作家男友生活的消息……」

「說真的,為什麼?」

法蘭西斯套上沾滿顏料和石膏粉的高筒休閒鞋,「哥哥以後打算在家工作了。把書桌再往後移一點,空間很充裕。」

「哦,」亞瑟起身,踏著綿軟的地毯走來,從衣架上拿下一條圍巾丟到法蘭西斯身上,「氣象預報說今早會冷。」

冬天裡的日照沉鬱,今早街上還滯留著薄薄的霧,望不見街道遠方那間小酒吧。外頭的法國梧桐在風中輕顫。

「還有……法蘭,我不是沒有你就過不下去。」亞瑟雙手環抱著胸,嚴厲地聲明。臨踏出門外的法蘭西斯回頭,「是哥哥沒有你活不下去。不能在想念愛人時隨時見到面……上帝會施以什麼樣的罪徒這樣的懲罰?」

亞瑟揮揮手表示聽夠了,在法蘭西斯關上門後,他坐到沙發上打開電視,欣賞著異國的影集。從此,法國對他而言不再陌生而充滿敵意。

雖然羞於承認,但亞瑟自知,他也不希望被外出的法蘭西斯一個人留在家。英俊的畫架在畫室裡與女人偷情的情節他看得太多了,而自己身為一個與世隔絕的人卻被蒙在鼓裡……

桌上咖啡的香氣提醒著他妄想的可笑。黑色而微微透光的液體倒映出亞瑟皺起的粗礪眉毛。這純粹透徹的顏色,如同法蘭西斯以深不可測的愛意包裹著他。

而亞瑟明瞭自己也是以難以計量的愛在注視著法蘭西斯。除此之外,還有他的自尊不願接受的──依賴。

薄霧被露臉的陽光蒸散,店家陸陸續續開張。法蘭西斯和學弟們扛著用具在回家的路上,亞瑟在桌前深深思考。

「當我在荒野中行走找不到方向時,有人願意牽上我同行──無須遲疑,我當然只能選擇百分之百信任、依賴他。」他提筆寫下,字跡正好落在一片梧桐葉遮住的影中。

 

交往第一年,法蘭西斯及亞瑟兩名藝術家都創作不輟。法蘭西斯累積的畫作應邀至畫廊展覽,亞瑟的自傳性小說(亞瑟本人則堅持只是「小說」)也已出版。法蘭西斯寢室內的雙人床漸漸派上了用場,有時亞瑟在夜裡醒來,見戀人與自己五指緊扣,如怕失去母親的孩子般不願放開。他湊上前用唇輕觸法蘭西斯的臉頰、鼻尖、唇角,甚至也暗自試了親吻他的下顎時鬍渣摩擦的觸感。他依舊睡得安詳。

此時亞瑟會覺得,兩人共同創造出的,何只是有形的藝術而已。


 

偷渡的旅客從陰暗的船艙中現身,頭一次自信地迎向陽光和海風。船在時節的長流中航行,飄向蒼茫不可知的遠方。旅人眺望著,只有他看得見的盡頭。

 

兩人第一次過紀念日那天清晨,亞瑟從睡夢中透過一層朦朧感覺到了吻、愛撫,與暖熱的淚水。

「謝謝你,亞瑟……哥哥的天使。你從原本該去的地方折返,回到我身邊……讓我還來得及……」

「最後……再……」

男人濃郁的法文渺遠如詩歌。亞瑟閉著眼,想起一年前的那個清晨,他在溫柔琴聲中醒來,逆著光看見法蘭西斯的側臉安詳而憂傷。直到他們在病床上相擁,他眼底的悲傷才被喜悅沖刷殆盡。然後護士衝進來──質問法蘭西斯為何不在病人清醒的第一時間通報,還不顧後果的壓在亞瑟身上。

「今年不會再有人衝進來罵你一頓了。」亞瑟輕輕地說,在確信自己不會跟著流淚時才睜眼,竟錯覺法蘭西斯映著熹微晨光的臉龐有些憔悴。

「所以,當然、哥哥可以一直抱著你。」法蘭西斯似乎是驚訝於亞瑟的甦醒,趕忙拭去眼淚。而亞瑟看著他一邊手忙腳亂抹臉,一邊自嘲地彎起嘴角,頓時不再擔心自己會哭了。一切都已經過去,再尖銳的荊棘都已成了昨日的路。那些痛楚與遺憾都成了記憶櫥櫃中的擺設品,在思及時可取出把玩,但最終還是會再被放回去,因為前路已經催著人們繼續。

 

那天兩人出發去距巴黎不遠的楓丹白露森林,度過這個只有熱戀中的人們會特別去紀念的日子。畢業以來,工作性質自由的兩人已在法國旅行多次。亞瑟決定先把這塊土地徹底的見過一遍,然後來年,再帶著法蘭西斯細細遊遍英格蘭。

今年春天,兩人攜手走遍了巴黎各個角落,夏天時,他們去了普羅旺斯,秋天在科西嘉共度……他們無話不談,聊各式各樣的構想與觀點,並一再驚覺,兩人的心靈可以結合得如此緊密。時序遞嬗,入了蕭瑟的冬。

 

冬天的森林落盡了繽紛的葉,橡樹、櫸樹光裸的枝條交錯在頭頂與天幕之間,落葉和青苔上還殘留著白霜。湖面凍結,噴水池旁的岩石上凍著晶瑩的冰柱。

「我突然想到,死神鐮刀的涵義。死神鐮刀有一可能的來源是凱爾特神話,象徵著收割生命。但所謂的收割,是對於豐收的作物,還是不被需要的雜草?」

「這是什麼新的設計構想?」

「這確實可以成為設計構想。」法蘭西斯在踏過結了冰的石臺時牽住了亞瑟的手,仔細地挑選沒有融冰的地方邁出腳步。

「不過哥哥只是在想……生命的豐收……要如何去定義?有多少人在死亡時生命是已經完滿的?既然沒有成熟,又怎麼能收割呢?」

「或許,死亡就是生命的一種完滿吧。」亞瑟跟隨著法蘭西斯踏過的腳步。他表答得有點小心翼翼,因為知曉戀人的纖細,以及對往事的懼怕。

「即便還有很多事沒有完成,還有人深深愛著他並不捨他離開?」

走過石磚地,穿過草地,兩人又走進枝椏演蔽中,兩排看似高大卻毫無生命力的樹卻給人以滄桑絕望之感,而且是綿延至道路盡頭的無限延伸。所以法蘭西斯藉此聯想到了什麼嗎?他握緊了對方的手,以動作的安撫取代不敢深入的語言。而法蘭西斯更用力的回握他的手,彷彿對亞瑟的擔憂施以更多的憐惜。

夜裡,兩人回到旅店纏綿。落地窗被窗簾完整遮蓋住,房內只留下床頭燈染著昏黃。

他們陷落進忘情的吻。離開張和著喘息的唇後,法蘭西斯轉而將吻落在亞瑟眉間、睫上。亞瑟閉眼輕輕享受著戀人用雙唇探索自己臉上每一寸細微的起伏,直到他突然停止。

「亞瑟,你在這樣的燈光下很美。」

亞瑟睜眼,見法蘭西斯正撐起上身俯視著自己。他的臉映著燭光般的色調,靜美神聖如中世紀的古老傳說。

「你也是,」亞瑟用唇形輕喃,「法蘭,你也是。」

雖然做足了潤滑,但今夜法蘭西斯特別強烈的索取依舊使亞瑟感到疼痛。但他沒有叫喊,只是隨著衝撞的節奏大口的喘,雙手用力抓著身上人的背,直到血痕斑斑、直到快感的高潮將意識淹沒。

或許他們都喜歡疼痛。作為人類至死都不會失去的一種知覺,他們得以更強烈地感受到對方存在。


 

若法蘭西斯在他的大學時代不曾經歷過氾濫的感情關係,他就不會在繁華落盡後感到孤獨;若不是因為這份孤獨,他就不會被教室後排那個氣質清冷的英國人吸引;如果不是這種受吸引後瘋狂延燒的慾望,法蘭西斯不會是後來的法蘭西斯,他不會在一年多後的今日肆意飽嚐心上人的依賴和眷戀。

能成為亞瑟唯一的、無論如何都不能失去的人,是他此生最大的滿足。而且,他已經確定自己可以陪伴亞瑟到最後一刻──「他」的最後一刻。

 

亞瑟漸漸欣慰地發覺,情感是付出與回報對等的。至少在他們的關係中是如此。他曾經擔憂,自己過度的重視與依賴會是壓垮對方的負擔。畢竟他在法國至今都沒有自己的生活圈,除了文學與歷史的世界他得以獨自徜徉之外,他周遭的一切都浸泡在與法蘭西斯有關的事物中。若有一日他消失,自己會失去生命的所有重心,只能拖著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返回倫敦。

但法蘭西斯不同。他在遇見亞瑟之前便已找到了自己的完滿。這是亞瑟原先的想法。

直到後來他發現,法蘭西斯對自己的依賴也在日益加深。有一次在人群中失散時,已熟悉這座城市的他不覺擔憂,退到人潮外試著撥打手機,視線在人群中穿梭時,卻猛然撞上法蘭西斯的驚慌,彷彿他們是在一場大浩劫中失散。他很害怕我消失。這個念頭浮現在亞瑟腦海。

當他們牽著手走在街上時,法蘭西斯也不喜歡亞瑟把手抽走。他會很快地將那隻手找回來,輕輕觸碰試探亞瑟的意願,然後再次將之握在掌心。

他也習慣在睡覺時反覆確認身旁戀人的存在。

亞瑟非常深刻的體悟到──法蘭西斯非常害怕他消失、離去……以任何一種方式離開他的身邊。

 

如果每一個吻都能留下一點痕跡,每一次觸碰都能留下一點印記……那麼他們彼此的生命迄今一定都包裹著濃厚的溫情。

 

「我不希望我的文字庸俗而沒有深度。像是被規定了年產量的……書本製造工廠。若一個好的作家會因為今年沒有寫出幾篇故事就被辭退的話,那我可能得好好思考還要不要繼續寫下去。」亞瑟回應法蘭西斯對兩人作品數目的比較,充滿焦躁與怒氣。

「很明顯你的才華超越費茲傑羅。」法蘭西斯翻閱著亞瑟已完成的兩本書,第一本小說以優美文字詳實紀載了當年人們最好奇的那場意外,以及他離奇的重生。之所以離奇,是由於亞瑟被發現時只有輕微灼傷,卻已失去生命跡象,昏迷幾天後又毫無徵兆甦醒,且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

然而此書主要被喜愛的原因,則是亞瑟筆下他當年的孤獨,以及和男友最後幸運的結合。如神話般的神秘與浪漫,在亞瑟的筆下無比地引人入勝。第二本散文詩集,則描寫生活在巴黎的種種美感體驗。法蘭西斯為其配上了寫意的素描景色、飄逸的水彩圖像,令喜愛他們浪漫故事的讀者們再一次湧進巴黎各間書店。

「我的第三本書要脫離自己的生活。徹底將焦點從他們原先關注的事上移開──我希望他們看見的是我真正憑自己的觀察塑造出的故事。」

「親愛的,你知道我總是支持你。」法蘭西斯站在他身後,撫上他的額並促使他的頭往後靠。亞瑟昂首,任法蘭西斯的大掌一下下掀著他的瀏海玩,像是故意惡作劇逆著貓的毛皮撫摸一樣。

「閉嘴啦……你這個設計case接不完的渾蛋……」

 

對亞瑟而言,有很多事情都正要開始,沒有任何膽怯的理由。法蘭西斯知道。他曾見過亞瑟在陌生地方的膽怯與無措、對世間的不信任,像一個不知該不該接受擁抱的孩子。但如今亞瑟在他的牽引下已經有了追尋的勇氣。

這些都是法蘭西斯自己給他的。

 

但是爭吵在第二年開始引爆。

 

如果你可以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何時結束,那你會將剩餘的時間分配多少給夢想,又會分配多少給親密的人?

法蘭西斯知道這個問題沒有思考的價值。因為夢想在沒有完成前永遠只是一個模糊的嚮往,但跟愛的人經過的點點滴滴、每分每秒,都是真實存在的。它們會在每個平行時空中一再被經歷,會在每個夢裡一再被記起,撫慰愛著他的人們:那是他來過世間的痕跡。

 

在他們度過第二個交往紀念日後,事情開始變糟。法蘭西斯越發急切地想留亞瑟在身邊,但亞瑟卻更竭力地追逐他要的認同。經常,他為了及時交出稿件而拒絕法蘭西斯提出的旅行,臨時取消訂好的晚餐,直到半夜都還讓法蘭西斯在床的一側等待他。

「亞瑟?」

又是一個寂靜的深夜,窗外街上的路燈毫無意義地亮著橘黃的光,外頭人影遁去,道旁找不到任何空著的停車格,黑夜在此時正召喚著人們歸家休息。但亞瑟仍坐在桌前。事實上他方才睡在法蘭西斯身邊,但後者醒來時卻驚覺懷中的人消失了,而客廳微微亮著光。

「你是不是忘了,我們明天要啟程去布列塔尼?」

「呃、對不起。我只是想再多完成一些……畢竟我們明天又要出發去旅行。雖然我記得我曾說過最近很忙。」

「好,所以是這趟旅行來得不適當?」法蘭西斯咬著唇壓抑不滿,卻也引燃了對方疲憊狀態下一觸即發的怒氣。

「不要對我生氣──你怎麼能對我生氣?我已經盡我所能試著把所有事都顧好……」

然而法蘭西斯已經轉身回房。當然他不想跟亞瑟冷戰,他離開的原因是擔心自己會失態,或者失言。當淚水溢出時,他卻開始希望亞瑟因跟他冷戰而別回房裡。客廳傳來帶著焦躁的物品碰撞聲,聽起來像是摔了幾隻筆或揉了幾張紙。隨後,腳步聲有些遲疑地緩緩朝房間靠近。法蘭西斯無暇多想,連忙掀開窗簾閃身進入陽台,試著整理好自己的情緒。

他感覺到室內那人的焦躁。亞瑟在躑躅片刻後,也跟著掀開窗簾踏進陽台。

從這裡往外望,可以看到更遠的對街,皆被籠罩在路燈昏黃的光裡。街角那間兩人時常流連的小酒吧早已打烊,褪色的招牌在夜色中模糊難辨。

「其實我也不是那麼討厭布列塔尼。」

法蘭西斯在亞瑟走近時回身抱住他,意外發現他也願意相擁。亞瑟在這個衝突點上能做的表達實在太有限。因為他也不知道法蘭西斯到底想要什麼,要給他多少陪伴他才能心滿意足。

「亞瑟。」他輕喚,「如果你讓工作占據了生活,臨死前卻發現自己留下許多遺憾未完成……那哥哥真的會嘲笑你。」

「法蘭,你一定會死得比我早。」

「死神,收割,」法蘭西斯伸出修長的手指在亞瑟脖子前比劃,「不好說。」

「我得在自己死前先解決你。」亞瑟微聳著肩笑了。「不知為何,就是不想死得比你早。」

兩人微微笑著相擁了良久,在夜空下,氣氛已轉回戀人原本該有的樣子。

 

在我們頭底之上那麼遙遠的地方,有超越數字概念般那麼多的星球。而我偏偏選中了你,去倚賴、去馴服。

 

「亞瑟,哥哥知道,在追求夢想之前所得到的快樂是未完成的。但是跟所愛之人在一起時不一樣。愛情沒有最後目標,也不會因達不到而全部幻滅。」

「法蘭……我很多時候,很不懂你。我們已經有很自由的生活,已經共同享受過許多。只不過是一本書而已。等我完成他,我再陪你做任何、任何你想做的事。我們才二十幾歲,還是你已經開始期待四十年後退休時的環遊世界了,嗯?」

亞瑟繼續,「我們都不知道生命什麼時候會結束。但就是因為未知,所以我想在天賜的每分每秒中都努力追尋自己想要的。」

 

夜色闌珊,拉上窗簾後便阻隔了街道上的燈光。結束爭吵與溝通後的他們回到床上纏綿。事後亞瑟安心而舒適的睡去,在夢裡他們已到達布列塔尼的美麗海港,有風的耳語自遠方傳來。

--你這天真狂妄的天使,怎麼能斷定,我不知道一切何時結束?

 

然後夢中突然浮現法蘭西斯失落的雙眼。那人眼中滿盈的悲傷使亞瑟不惜在盛怒中放下自尊,只求他別再露出那樣的神情。那是亞瑟未知且不敢觸碰的謎。

 

 

 

法蘭西斯為亞瑟做了一首曲子。自陷入愛河時便開始寫,完成後卻一直沒能鼓起勇氣告白。而亞瑟意外後甦醒的那個早晨,便是法蘭西斯第一次演奏給他聽。

他睫毛輕顫,弦與弓交錯的光影落在紅褐色的琴身上。往後亞瑟常常把那個寧靜祥和的畫面融入創作中。

而在交往後法蘭西斯也經常演奏,旋律起先繚繞悠轉,長長的尾音在弦上等待。而後漸漸激昂,在一個轉調後,小提琴的高音更加昂揚。

「像被拋出的渴望,像世上最高的一棵大樹在風中歌聲的遠颺。」亞瑟這麼紀載了下來。

而當他在聽這首曲子時,會再一次確信法蘭西斯對他的愛讓他可以做到任何事。而自己也一樣。

 

今年夏季,他們在亞維儂共度。將鄉間的別墅布置得盡善盡美。這棟小屋裡沒有隔間,沙發、床與餐桌分散在室內不同角落。爬上屋外一座小小的旋轉樓梯,則可以上到二樓一個小小的天台。老舊的木欄杆爬滿了綠藤。

亞瑟喜歡這裡。在夏日金黃的白晝裡,他們可以攜手漫步整個小鎮,夜裡他可以回到小屋裡倚著床創作,將烹調及調酒的工作交給法蘭西斯。

有時他們走進田間,偏離了小徑、穿越樹林,會不期然撞見一大池隨風蕩漾的紫色漣漪。披了陽光灑上的金色亮點,薰衣草盛開成花海。法蘭西斯會讓亞瑟走入花間,為他做許多畫像,也拍下許多照片。照片中的他們像是來自一個遙遠的時代,不沾城市裡的喧囂,不懂人性中的爭奪煩擾,神異般如陽光降下的幻象。

 

「亞瑟,看我這邊。下顎再抬高一點。」

亞瑟拿著一隻盛著微量紅酒的高腳杯,忍下了想按揉脖頸的想法。他倚在躺椅柔軟的扶手上,微調姿勢,讓法蘭西斯作畫。在夏日裡身體無須禦寒,他只以一塊深紫絲巾蓋在腿間,任法蘭西斯描繪身體的每個細微曲線。

「我真的不太懂,你作畫期間不斷調整我的姿勢,那麼畫出來到底會是甚麼樣子?

「讓你改變姿勢是為了能更好的看到每個立體面。而你的樣子,哥哥一開始作畫前就記住了。」法蘭西斯回答。

他最近開始大量地為亞瑟作畫,跟照片直接而客觀的印象比起來,繪畫的主觀性能將對方的形象更好的留在心底。

因為他是把亞瑟先收入眼裡,印在腦中每一處後,再將其轉印在畫紙上。於是對作畫者而言,與另一人的親密可以由一幅畫為媒介,永久保存。

畫中的男人身軀纖細,拈著紅酒杯的手骨節分明。眼神遠眺,神情若有所思,更有一種含蓄的性感。而且法蘭西斯也知道,亞瑟喜歡看他作畫時手的動作、專注的神情。他們是共同享受著擁有這個時刻的。

 

法蘭西斯在遇見亞瑟之前,多愁善感的學生時代某個趕作品到瀕臨崩潰的夜晚曾想過,人們要在茫茫世界裡遇見自己心靈伴侶的機率渺茫。但即便他來到了,終究還是會被時間奪走。為什麼不能讓最美的事物超脫於醜惡的事物之上,永遠駐留呢?讓真實的戀人們相伴不只一生,讓他們的頭髮不再變長、種下的鮮花不再衰敗,沖好的咖啡不再冷去……

但後來法蘭西斯開始知道,有一生的年華可以共度,已經十分漫長。

 

亞瑟,今夜你已經深深地入睡了。裹在柔軟的涼被裡,身軀略微蜷縮如貓兒。我常覺得你就像一隻小貓,喜歡被撫摸、冬天時蜷起身子縮在羊毛毯裡、看到雪花會伸手到空中去捕捉。當我做得過分時,會被你抓出條條血跡……

我很慶幸,自己在書寫下這些片段時,有些是幾天前,有些則已是兩年前,還能清晰地看到你的身影。但隨著時光向前,你能給我的最後一點記憶片段也將斷去。那我是不是會慢慢失去這些回憶,直到忘了你最愛喝的是紅茶、喜歡莎士比亞……這些事?

我最美好的小天使。

若你知道自己將要離我而去,你會希望我繼續用沒有你陪伴的方式生活,還是牽上你的手,要求與你同行?

哥哥沒有告訴你,兩年多前的那個約定。當時我仰望著一片由白光點燃的天空,宛如置身精靈的國度。天使安詳的臉龐有著純潔的哀憐。

他啟唇告知,只能三年。交換條件是要盡我所能使你快樂。但是這樣做的結果可能會改變許多原本註定的事。

那時我想救你回來,因為一份還來不及就開始的遺憾。直到你真的睜眼,我知道有一則世界上最特殊的故事在我們身邊開始。

在一起後我絲毫不覺得後悔,畢竟有那些快樂的時光──如海浪溫柔輕拍沙岸般,金色而快樂的時光。

但隨著時間越來越近,或許我真的會漸漸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

你毫無掛念地睡著,亞瑟。理所當然地享受黑夜的靜謐。有時候我真懷疑這一切是不是你將創作的故事搬運到現實生活,一手策劃而成?

因為我夢中那位天使,有著和你一樣的臉龐。

 

 

──「我有點明白了。」小王子說,「有一朵花……,我想,她把我馴服了……」

 

秋天時他們回到了巴黎。打開房門時,正巧見到一道燦爛的金光穿越半掩的窗簾,投射入室,落在琴蓋忘了闔上的黑白鍵盤上。

「站在門口幹嘛?把鞋脫了來整理行李……」亞瑟全身籠在透徹如水的陽光中,轉頭對法蘭西斯說話。他卻上前直接將亞瑟抱入懷裡。

 

「法蘭,我想我算是很愛你。」

那是法蘭西斯第一次聽亞瑟主動表述愛意。

 

但所剩無幾的日子再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平穩的過。法蘭西斯知道他在倒數──先數完了這個他們最後能一起過完的秋,再開始數那個他們無法一同過完的冬。他得在亞瑟清醒前趕緊擦淨自己的眼淚,然後撫著他頭頂蜜色的髮旋,問他今天想吃什麼、要去哪裡走走。

這個秋天他們又去了一次楓丹白露,踩遍了森林中每一寸由落葉鋪出的地毯。天空很藍,兩人微笑的每個瞬間被相機永遠地保存了下來。

「就算曾經歷衰敗、死亡,但總是會再次回來,然後進入下一次循環。」聽亞瑟突然這麼說,法蘭西斯心中一顫。他看著道旁顏色正艷的紅葉,知道亞瑟是想起了上次來此地時所見的景象。

那時的兩人剛從那場意外的陰霾中走出,亞瑟適應了作家的身分,也方學會誠摯的面對兩人的愛情。而法蘭西斯也是在上次造訪這裡時,第一次那麼強烈的感覺到,時間正在侵蝕他的愛人。

如今已事過境遷,亞瑟的另一半靈魂,也就是最純潔高尚、具有神性的那部分已經被送回了世間,軟綿綿地落在法蘭西斯懷裡。而過往的憤世嫉俗、兒時的糟糕回憶,都被留在了地表。於是他已經航入了生命中最平靜溫暖的海域。前方,看似更令人期待。但法蘭西斯知道他不能再航出多遠了。

在度過一個安靜的夜晚後,當太陽的光線隱約開始閃爍在天邊之時,船舶會墜入沉睡,連同曾經哭過笑過的回憶、對未來的嚮往、對夢想的追尋,一同沉入最深最深的海底。

法蘭西斯覺得眼眶乾澀,胸口卻如同被緊縛般的逼人窒息。在那個當下,他好想對著亞瑟傾訴所有,但是他不能。

他希望在一個月後的那天到來時,亞瑟是在夢中思量著早餐要吃什麼,一邊毫無知覺地逝去的。

 

意料之外的是,亞瑟原本預計要在明年春天完成的第三本書,在初冬時完成了。

在出版商與印刷商籌備後續事項時,法蘭西斯開始讀那本書的原稿,每一個字的稜角都由亞瑟手中的筆尖畫出,是記載一個生命將盡的病患對世界最透徹的觀察,與對愛最深刻的描摹。書名叫做《Glimmering》。

「如何?」亞瑟脫下短靴、放下懷中將外套脫下掛到衣架上。「這本書是想探討一些人性問題。」

「請繼續,」法蘭西斯說,他把亞瑟拉到身邊,就在他們曾探討過無數創作點子的長沙發上。「迫不及待。」

亞瑟平時並不多話,但在跟法蘭西斯探討自己的創作構想時,卻能成為一個完全的敘述者。那是亞瑟在生活中表露最多想法的時刻。因為一個作家傾注於文章的情感,會是他最真實的情感。

「當你瀕臨死亡時,你會跟家人說希望他好好活下去、跟下一段幸福邂逅,還是……『不要忘記我』?」

「亞瑟,」法蘭西斯將指尖深深嵌入皮肉,試圖讓自己不要因天翻地覆般的痛而崩潰。盯著桌上的茶具,又將視線移到窗外的街道上,雙眼卻如同陷入夜幕般看不見任何事物。良久,盡力以平淡的音調問,「為什麼?」

「……我剛剛說,『你會告訴家人要怎麼做』,而不是『你會希望家人怎麼做』。因為有時這會有很大的差別。」亞瑟停頓了片刻,繼續說,「你可能會希望他永遠不要淡忘對你的愛。不要再找另一個人重組家庭,不准碰另一雙唇……但最後還是受到道德與社會的規範,說出『要再次幸福』這種話。」

「這種事情,我自己想想也覺得是不可能的。怎麼可能會希望自己的愛人跟別人結合、漸漸把我淡忘,留在黑暗的過往?」

「……而至於為什麼,」法蘭西斯看著亞瑟裹著毯子,輕啜了一口冒著熱氣的紅茶──法蘭西斯在亞瑟進門前總會替他準備好。「其實我原本要寫的只是一個完全客觀的病人,對社會、人際層面的探討。非常存在主義的那種。」

「但是後來就變成了浪漫主義。」

「對……」亞瑟笑著倚上法蘭西斯的肩。「其實我看到了你的日記。對不起。」

 

 

 

──「親愛的,你難道不知道我都正看著嗎?你在夜裡想盡辦法掩飾的低微啜泣,你電腦裡存滿照片的資料夾,還有手札中密密麻麻訴說著的一切?」

──「我喜歡我們走過的所有時光,更藉此珍惜自己的存在。但只有在這時候,我會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存在過。」

Glimmering

 

 

現在,可以盡情地哭出來了。亞瑟拍著法蘭西斯的背,隨著他身軀的顫抖一下下安撫。亞瑟想起自己看到那些字跡時只是淡淡地笑著,但法蘭西斯卻哭,以沒有任何畫作、文學可以觸及的悲傷深度在哭著。

 

我覺得沒關係,法蘭西斯。在知道自己會在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被按下暫停,其實還挺欣慰的。因為這就是上天讓一切永恆的方式──當我的時間不再前行,一切過往就在永恆的睡眠裡凝結了。

於是前路的所有痛苦,被擺在未來等待我的那些我不想面對的事物,都不會再有機會侵入我的生活了。你想像一下,將要三年了,因熱戀而降低的血清素,分泌的多巴胺也差不多該停止了。我可不想在未來感情生變時,發現你與不知從哪撿回來的風騷小野貓翻雲覆雨……

聽起來非常合理啊,我認為。

但是我唯一放不下的是你。

我希望你怎麼做呢?

 

Glimmering,是我甦醒時見到你的第一印象,是你坐在窗邊彈琴時,給我心最美的嚮往。

我不會跟隨死亡一同消失。我會化為光,在你生命中的每一次潮汐間。

 

漸漸入冬了。道旁梧桐凋零,街坊則以另一種方式熱鬧起來。兩條街外的市集大量地販賣燉飯、濃湯等熱食,站在陽台就可以看到升起的白煙。煙也像是冬天的一個象徵,讓人聯想到溫暖的食物,人們買來拎在手裡,回家與家人在餐桌前或沙發上分享。

 

亞瑟,我開始後悔了。為你的離去一天天倒數是多可怕的事。幾乎都要使過去綺麗的詩篇失色。

即使你說完全不感到悲傷,但我感受到的痛苦卻不能用「靜止的永恆」來舒緩分毫。因為在失去你之後的歲月裡,我該怎麼前行?

我不能接受,也無法想像自己會愛上別的人。我所知道的家,就是巴黎街道旁的這個地方,開了門會見到你耀眼的金髮,有你收藏的唱片、你彈過的鋼琴。

如果我不再存在於有你的歲月裡,如果這個家有朝一日消逝了……如果未來的我愛上了另外的人,並選擇只把你當回憶呢?

我害怕的是,無法控制未來的自己怎麼決定。就像小時候跟媽媽許諾過自己會珍惜一輩子的故事書,在十歲之後就被鎖進了漆黑的櫃子,而搬遷過幾次之後,就永遠的不見了。

亞瑟,在你離開時,會希望我怎麼做?

 

『如果你要是馴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會是歡快的。麥子,是金黃色的,它就會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會喜歡那風吹麥浪的聲音……』

 

最後的一個禮拜,兩人列出了一些印象特別深刻的地方,挑幾個出來,最後去走訪一趟。

盡興地玩了一天,亞瑟在返家的路途中昏昏欲睡。法蘭西斯握著他的手,談起他們第一次來那個地方時發生的種種,並說起明天的行程。亞瑟聽著,時不時點點頭。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快速駛過一盞一盞路燈,光線也跟著靠近、遠離,光的顏色在法蘭西斯絳紫色的瞳孔中誕生、消逝,如同被加快了許多倍的日出和夜臨。

「結束的時候,我想在家裡。」亞瑟說,他盯著前方正不斷在靠近的一個個路標,「在我們柔軟舒適的床上。」

「好。」

「真的很謝謝你,讓我有那麼特殊的三年。愛我、包容我,以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方式。有時我想,自己簡直就是為了走過這三年,而降生於世的。」

法蘭西斯執起亞瑟的手,送到唇邊輕吻。亞瑟收回手時,手背和雙頰都是一片冰涼。

 

在一切結束的前一天,他們待在家裡看以前最愛的電影、聽幾張欣賞的唱片。法蘭西斯又將那首做給亞瑟的歌演奏了數遍,絃聲和著鋼琴聲深入他們的三年裡。

咖啡,茶,酒。擁抱,愛撫,吻。

直到深夜,他們蒙著薄薄醉意,躲在溫暖被褥中捨不得睡去。

「知道三年前的此時我在做什麼嗎?我守在你的病床旁,你閉著眼,睡得毫無煩惱。而在我也跟著入睡後就做了那個夢。醒來時覺得非常不可置信。但卻有種奇特的感覺,知道自己應該相信。」

「然後呢?你就特意跑回家搬來小提琴,為我的甦醒做準備?」

「小提琴是原本就帶著的了。在知道你出事之後,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至少要在最後向你告白,讓你聽聽我為你做的曲子。就算回天乏術,但還可以在記憶裡有一部份因我而起的快樂。」

「嗯,我猜你帶去後護士小姐沒有讓你演奏?」

「你覺得呢?」

沉痛的悲傷經過愛的包裹,細細轉化後,已經可以發自真心愉悅地微笑了。談起過去的事,他們都彎起嘴角。

「亞瑟,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問你。在明晨之後,你希望我怎麼做?」

「什麼都不要做。活著。」

「即使可能在未來與別人共度人生?」

「是。」眼淚自眼角滑過亞瑟的鼻樑、鬢髮,落入黑暗中,「只要你選擇活著,我也就可以繼續存在著。在你每一次見到畫像時的回憶裡,在你泡茶時習慣的每一個動作裡……直到老去後,跟你的家人朋友們講關於我的故事,我也會在那裡。我會因為被你記住的那些金色歲月而感到無比的……滿足。可是你若不在世間了,不就連回憶我們的故事,都做不到了嗎?」

「亞瑟。」法蘭西斯抱緊亞瑟在懷中,雙手撫上他充滿生命力,有血液在內中奔流的軀體,無法想像明晨過後,他會從此緊闔雙眼。

「我愛你,亞瑟。」

「儘管說,多說一點。說不定明早起來會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一場幻覺,我當年的甦醒確實是奇蹟──若真是這樣,我就把你送進精神病院……」

「或者在你醒來時,主持人會跳出來告訴我們,這只是在拍攝實境秀?」

斷斷續續的笑聲與抽泣逸散在他們的空間裡。

「亞瑟,你希望我好好活下去,這是最後答案。但是我卻不想自己繼續走下去。」

「嗯,其實我剛剛說的也只是內心激烈拉鋸後的階段性成果。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你怎麼做,法蘭西斯。不過你可以自己決定。雖然是我們的故事,不過那終究是你的生命。」

「我可能會去找你。」

「好,那我們就一起乘著風環遊世界。」

「也可能不會。」

「嗯,那我就有了來人間探訪的理由。」

 

將近凌晨時,亞瑟說他要睡了。法蘭西斯牽著他的手,五指緊扣。他猜想著,如果亞瑟在作夢的話,他夢裡出現的會是什麼場景?

天色漸亮,第一輛車發動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引擎聲隨距離漸漸消失。

直到法蘭西斯已可在天光中看見亞瑟沉靜的臉龐。他像個不知世事的嬰兒般,睡著。

「親愛的,回憶是給過去之人的。」他撐起身子在亞瑟耳邊低語,亞瑟沒有醒來。

「無須去回憶,因為我可以永遠和你並肩而行。」

最後一次,他回想起在亞維儂的薰衣草花田裡,亞瑟站在南方熱情的陽光裡歪著頭對他微笑。

──我已牢記你金髮的顏色了。那是使愛你的人連聽到風吹麥浪之聲都會微笑的顏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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