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的生賀,甜甜的,應該是很暖的基調。

 

 

 

在與亞瑟共枕了三年後,法蘭西斯才再次從閣樓積滿塵埃的雜物中發現那本日記。跟初見時相比,線裝的書頁鬆動了不少,皮製書衣也磨去了光澤,呈現出如秋葉一般凋零的顏色。日記外部沒有任何字跡與記號,由側面得窺見裏頭蓄積了密密麻麻的故事,被輕描淡寫地壓在過往裡。

老舊的收音機此時嘶啞地唱起<We Have All the Time in the World>,陽光攬著流動的樂音在久無人至的小房間內起舞。就像去年葡萄園收成,送來大批裝滿晶瑩果實的木箱時,亞瑟和法蘭西斯兩人曾經做的那樣。在木箱堆疊成山的地窖中,亞瑟任他攬著腰,輕輕將頭靠在他肩上。

 
而從那時開始,或是在那之前──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法蘭西斯再也沒見過他捧著日記,在上頭印下流暢的字跡了。徬徨的詩篇被丟進過往,接著亞瑟選擇握住他的手,走進地中海絢爛的暖陽里。

陽光斜斜地擦過窗框映在滿載秘密的紙頁上。窗外是淺綠的田園風光,亞瑟正在酒窖旁的油桃樹下對著遠方的海岸線寫生,偶爾經過一些說話帶著普羅旺斯鄉音的人向他問好,英國人抬起頭溫和地笑著,回話中還是帶有英國腔調。直到友善的人們走遠,亞瑟才又低下頭,用炭筆刻劃紙上澄淨的救贖。

 
亞瑟說過,他已經得到了救贖——就像旅人踩著沾滿汙泥的鞋,疲倦卻滿足地從沼澤中走出。而在那之後,他決定將曾經的那個自己封藏起來,像一窖永不開封的醇酒。
 
於是法蘭西斯決定翻開日記。
 
 

 

 

七月五日,2007年。

夜深了。

找到了能歇息的地方。幸運的是普羅旺斯的人們比巴黎人更加真誠友善,當他們樂意接待時,好客的女主人穿著圍裙就從廚房裡衝了出來,伸出沾著野莓醬的手打算幫我提行李,然而我雙手空閒,只有背上一個破舊的旅行袋,一副疲憊的身軀。

 
失去方向後,只是依循著自己自幼的一個念頭──如果未來的路真的無法繼續了,倫敦再也沒有甚麼能讓你眷戀──那就往陽光明媚的地方走吧,放自己的本能去體驗所愛之物,毫無束縛的追逐。
 
於是當我的房門被貼上「學費積欠未繳」,而父母跟那群自私的兄弟都不願意幫忙時,我最終放棄了。留下了所有的書,帶上衣服和簡單的行李,突然發覺一直以來都是我將自己拴在原點。反正大學是無法畢業了,我根本存不到後兩年的學費。乾脆掙脫束縛吧,自我放逐,踏上從沒去過的城鎮、郡縣。

一路到了坎特伯雷,然而那裡的冬天還是太冷,後來在當地存了三個月的錢才買了到巴黎的車票。我想要往更溫暖的地方去,行行止止──回過神來時已經上路超過半年了。

 
這不是流浪,因為我知道或許很快就會結束。當我終究走累了,便還得逃去下一個地方--直到再無地方可去,就會迎來終結了。
 
如果一個人活著卻不能感覺到歸屬,沒有和家人一起圍坐在桌前喝過餐酒、看到夜幕籠罩下顏色變化萬千的海卻只感到孤獨──那他選擇離開,別人難道有權利責怪他嗎?

 

有風吹過外頭的葡萄園,可以想像他們枝藤搖曳的樣子。我來這間旅店的路上路過一片廣袤的薰衣草田,當風從上頭滑過時,那些花就以自己的韻律互相搭配著搖曳……像是盪在水中輕舞的絲巾,像是土地隨著呼吸而起伏的胸膛。

薩納里很美,美得溫柔而令人心安。

隔壁是女主人兒子的臥房,隔著牆還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一會兒後我聽到椅腳在木地板上拖曳的聲音,然後檯燈開關關上時「啪」的一聲十分清晰。

他上床睡了吧。

野生香草的氣息飄進房內,普羅旺斯的夏天原來是這樣的味道。有機會的話想去看看海,我現在在法蘭西的最南方。
 
 
 
 

 

 

日記的第一頁是亞瑟第一天來到這裡時寫下的。法蘭西斯的指尖在「孤獨」這個銳利的字眼上徘徊許久,他皺起了眉,然而想到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依舊想微笑。

 
記得那天他睡到午餐過後。因為前一天作畫至深夜,而後乾脆又熬到了凌晨,於是完成畫作後到達疲憊臨界點的他在早上熹微的天色中倒頭睡去,醒時已是午後,只覺得口乾舌燥。他的長髮被壓得亂翹,臉上甚至還沾著油彩。
 
一邊隨意將長髮束在後腦,法蘭西斯走出房門,想為自己在旅遊旺季時沒能幫忙母親繁忙事務而略表歉意。伸展著筋骨走在小旅店略窄的廊中,腳下的木地板發出熟悉的吱呀響。法蘭西斯左顧右盼地找著他的Joanna,找尋貓咪柔軟腳爪騷刮木地板的聲音。卻聽到轉角的另一條廊上也傳來了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聽起來軟綿綿的、有些無力的步伐。然後兩人的身影不約而同地遇在那個轉角,毫無減緩的速度幾乎讓他們撞上彼此的鼻子。
法蘭西斯拉開距離,先道下午好再說抱歉,有些窘迫於自己此刻看似邋遢的形象。對面的客人表情毫無變化地等他解釋完——自己平日在家很少作息混亂、衣衫不整,所以住宿期間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請他幫忙……
「很抱歉打斷你,先生。」他用碧綠色的眼睛看著法蘭西斯,眼神像貓一樣嬌貴且高不可攀。「夫人讓我幫你送衣服來。」
 
自己只缺席了一天,媽媽竟然就找來了第二個替代兒子充當勞力?法蘭西斯混沌的腦內隆隆運轉著,接過那男人遞來的衣物和毛巾,然後手一滑把它們散落到了腳邊。
他們第一次見面,一起罵罵咧咧地在地板上撿拾衣物,那男人法文流利但帶著可察覺的英國腔。Joanna輕巧地跑來,喵嗚地叫著磨蹭對方光潔的小腿。樓下廚房傳來蒜蓉軟餅的香味。
而那天入夜後,亞瑟進了法蘭西斯臥室隔壁的房間。那是為了獨身背包客而設置的單人房,如今住進了一個除了名字之外他人一無所知的英國男子。他不求酬勞,只希望以在小旅店內幫工來換得三餐和住處。
夜深了,法蘭西斯關上燈,窩進了他柔軟的床榻間。晚風很暖,隔著牆透來了一聲惆悵的輕嘆。
 
自那時起,南方小鎮上的一處旅店內,住進了一名異國來的男子。他身上攀附著北方冬日特有的寒霜,及在那之下毫無溫度的心臟。小鎮的人們有各自的故事,匯集在一起湊成溫暖柔和的文選。而亞瑟突然的闖入難免引人注意,他身上的故事太過深沉難測,而神秘往往用於包裝沉重不堪的事物。
生命中突然闖入一個帶著沉重故事的人,往往是十分有吸引力的。像一顆質量巨大的星球,會引著其他物質偏離原本的軌道。
法蘭西斯去過很多地方。憑著一顆嚮往自由與新奇的心,踏遍各國不同顏色的土地。而就是因為他走得太遠,曾與太多旅人擦肩而過,所以他漸漸能看見異鄉人們身上繫著的眷戀——他們總是希望能回去的。當風起的時候,他們會往自己家鄉的方向遠遠眺望,連結他們身軀與故鄉土壤的細線在風中飄動。
亞瑟卻沒有這樣的牽絆。雖然也會隨著驟風將視線拋向北方,但總會很快地收回視線。他並不想回去,他只想逃,逃來這個色調溫暖的南方鄉間,卻依然像隻戒備惶恐的小兔子,心臟因恐懼而不安地躁動著。
 
想起亞瑟初來時冷淡的眼神,法蘭西斯更是又一次後悔沒能更早開始向著他前進,貼著他溫暖的後頸傾訴感情。法蘭西斯有很多很多溫暖的情愛流動在血液裡,來自家鄉香醇紅酒的給與。
又一次向窗外望去,亞瑟依舊在樹下描繪著他眼前的原野,全然不知自己同時也成為了戀人眼中的一副畫。
 
法蘭西斯繼續翻閱著紙張。
 
從七月到十二月,將近半年的時間,亞瑟筆下流轉的基調一直帶著一種了無生機的疲憊,像是下過雨後仍被陰霾籠罩著的荒原。法蘭西斯一頁一頁細細的看著,想像那些夜晚亞瑟與自己以一牆之隔獨自品味傷口餘痛的情形。
法蘭西斯聽過他筆尖沙沙作響地吻著紙張,然後在滿室繚繞的沉默中睡下。手指要敲響牆壁的動作簡單至極,但對方身上卻彷彿散發著流浪貓般不願被碰觸的警告氣息。法蘭西斯把懸在空中的手又緩緩放下了。
直到寒冷的東風南下,開始晃蕩蕭瑟的葡萄園,吃薰衣草冰淇淋的季節早已過了,法蘭西斯才終於漸漸朝著亞瑟靠近。
回想起來真是一段微痛而悵惘的關係。
 
亞瑟日記中對法蘭西斯的著墨逐漸多了起來,提到了他在書店前翻閱書本的樣子,也紀錄了兩人一起去逛市集的事。後來兩人在回途中繞道往海邊去,吹著鹹味的風看餘暉在天的盡頭變換色彩。亞瑟也把這件事記入了。此時他如深淵底部般闃黑的過往已經淡化了許多。
故事進行到了聖誕節那天,法蘭西斯緊了緊手指。那是對他們而言重大的一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2007年。
原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懼怕的事了。但是今天突然又重新認識到了我最懼怕的事——變得不像自己,失去對自我的掌控。
有理性的人永遠可以將自己的悲慘控制在某個範圍內,而失去理性的人呢,卻永遠可以落到更糟的境地,萬劫不復。
現在我坐在床邊,夜燈光線微弱,我看不見在情感之中懸浮的細小微粒,但他們確實存在與那裡、在我的掌控之外。這種感覺真是可怕極了。
樓下還亮著橘黃的燈光,穿透夜色映在我的窗框上,店長還在忙著整理滿桌的杯盤狼藉。
其實能體驗到普羅旺絲傳統的聖誕習俗,我真的由衷覺得幸運和欣喜。女主人待我像家人一樣,在午夜彌撒後豐盛的十三道甜點也沒忘了比往年多準備一份。爐火吞噬著木柴,劈啪作響,法蘭西斯坐在我身邊教我如何將葉子麵包剝成好看的形狀。大家都喝了很多去年釀的皮諾黑紅酒,臉色潮紅。
那一瞬間我想,真想成為這個溫暖家中的一分子。隨即被自己過於柔軟的想法驚到。
或許這樣脆弱而渴求著滋潤的細縫一旦開裂,就會無可抑制地崩潰到只剩下碎屑為止。而法蘭西斯一定察覺到了。
當我站在臥房門口準備與他道晚安時,他那一副欲言又止的蠢樣讓我駐足,心中隱隱預感有什麼將要發生,但是我卻第一次放棄去遏止意料之外的事,讓生命朝它該有的地方湧去吧。
於是我們接吻。準確的說是他扣住我的後腦,低語著什麼湊了上來,我只是呆站著感受初次與人雙唇相觸的奇異感覺。
 
現在只能一個人坐在床邊,將再簡單不過的事發經過想了一遍又一遍。苛責自己那時失去了一直以來秉持的自矜,竟還不自覺地吻得更深。
算了,自我厭惡畢竟太痛苦了。明天起床我要把睡在隔壁房的蠢蛋法國人丟進地中海。
 
 
 
法蘭西斯看著那些透著慌亂的筆跡,抿出一個憐愛的笑。看看那天自己一時的逾越把亞瑟嚇成了什麼樣。不過當兩人相吻時,感覺他配合著張開雙唇與自己微微摩挲時,那份幸福的驚喜至今都還留在胸前。
而隔天自己也沒有被拋進地中海。事實上,他們隔天就開始交往了。
翌日早晨,法蘭西斯戴著草帽在微寒的冬陽下修剪庭園裡的玫瑰,忽然聽見有人正惡狠狠的叫著他的名字,回頭看見還穿著單薄睡衣的亞瑟站在二樓窗邊朝自己傾瀉怒氣。
「渾蛋……法蘭西斯!請你為昨天的失禮道歉!」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亞瑟這麼大聲說話。覺得平日不苟言笑的英國人生氣起來實在可愛,法蘭西斯回過頭自然地給了他一個愛心的手勢。思量著這樣的調侃應該不至於觸怒他太多吧,沒想到的是下一秒窗前的人已經不見了,只有老舊木階梯不堪重負的嘎吱聲由上而下、由遠而近地傳來,標誌著來者的氣勢洶洶。
如今回想起當時,他還真有把人丟進地中海的氣勢。
衣著單薄的往日紳士很快撞開了旅店閉闔的門,赤著腳衝下階梯踩入庭園,想用最大的力道賞給這位法國人一拳。
也顧不得會不會挨打了,法蘭西斯只得下意識把英國人抱起,免得他柔軟的腳掌踩入地上剛剪下的玫瑰荊棘。
不甘被桎梏的亞瑟拚命掙扎,卻始終沒有將拳頭落在法蘭西斯臉上。法蘭西斯很快察覺到他臉上高漲的潮紅,還有比起惱怒之外更多的羞赧。
順著那人使力掙扎的方向,兩人雙雙跌在一旁剛修剪完的綿軟草地上。法蘭西斯終究發現了亞瑟沒有真正對自己生氣,甚至有著連他自己也沒覺察到的期待。
兩人以放浪的姿勢相對躺著,額頭相抵,邊喘息邊咧開笑容。亞瑟僅著薄睡衣,身形無可遮掩的纖弱,躺在有陽光在上頭跳動的草地中。雖然怕他受寒,但浪漫至上的法蘭西斯還是不願打斷這難得的一瞬。
「嘿,哥哥跟你道歉,我的赤腳男孩。但是哥哥喜歡你。」
亞瑟以沉默表達出允許,但依舊不願做出任何表態。法蘭西斯只好蹭著他的鼻尖索吻。亞瑟猶豫著輕微碰碰他的唇角。
在半年之前,法蘭西斯從沒想過他會像這樣跟一個突然寄宿在自家的人相愛,躺在微涼的草地上不自然地試著親暱。一直到那時,法蘭西斯對亞瑟所知的也只有簡單的身世,連亞瑟離開的原因、往後的打算都還沒探問過。
但是愛情可以跨越許多世俗規定的步驟,直接昇華。
「噢、」聽到巨大聲響而出門查看的波諾弗瓦夫婦終於出了聲。
「我以為我是叫法蘭西斯去修剪玫瑰。」
 
在回憶中美好的畫面裡擺盪,法蘭西斯還能記起那天青草帶著濕意的香氣。反覆將聖誕節當天的日記閱讀好幾遍後,才翻到下一頁,準備一窺亞瑟怎麼紀錄他們開始交往的第一天。
紙頁上卻沒出現預料中的密密麻麻字跡,反而只印著一行秀美的字。寥寥數字,卻清楚無比。
 
十二月二十六日,2007
我選擇要這段愛情。
 
TBC
因為今天內產不完所以只先寫了上半。下半等有空再慢慢完成。
然後祝自己十六歲快樂,感謝所有給我祝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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